幼兒園“搶娃” 教師背上招生指標
2023-07-08 10:35:42    騰訊網(wǎng)

經(jīng)濟觀察報 記者 李靜 田進廣東,6月30日,傍晚6點27分。楊惠英剛剛平撫好心情,準備從她所在的民辦幼兒園出發(fā)去做家訪。12分鐘前,她和園里另外3位幼師被園長叫到辦公室,劈頭蓋臉地挨了一頓訓斥,還被扣了錢,理由是:沒有完成招生指標和92%的“定位率”。

今年幼兒園的招生季,她被“招新”和“留存”這兩件事情搞得苦不堪言。“招新”要求每位主班老師每個月必須招兩名新生;“留存”要求老師提前催繳老生9月的部分學費,并把這部分學費折算成比例,取名為“定位率”。楊惠英的班里共有學生30名,按照幼兒園92%“定位率”的規(guī)定,她必須要在9月開學前,收齊至少28名學生的部分學費。


(相關資料圖)

為了這份工作,楊惠英每天給老生家長撥打十數(shù)個電話、不停地家訪,游說他們把錢交過來,還懇請親朋好友、學生家長,幫她轉發(fā)和宣傳,到處“撒網(wǎng)”,結果還是“新生招不來,老生留不住?!?/p>

楊惠英所在的這所幼兒園,五年前,生源充足,且因為價格合理,教育質量相對較好,在當?shù)仡H有點名氣,每到招生第一天,多得是提前排號報名的家長。而現(xiàn)在,一切都改變了。

同樣的場景也在全國其他城市的幼兒園上演。

6月24日,浙江省一座下轄縣的四所公辦園招生工作結束。其中一所公辦幼兒園園長說,“往年每一所幼兒園都需要搖號。但是今年,有三所幼兒園沒招滿,包括以往搖號搖得非常熱鬧的兩所公辦園?!?/p>

6月初,黑龍江省牡丹江市以往老城區(qū)中不屑于做宣傳的幼兒園,今年破天荒地通過各種渠道進行了招生宣傳,包括公眾號、抖音以及本地視頻號等。

出生人口在經(jīng)歷2016年、2017年兩次高峰后,逐年遞減至2022年的956萬。與此同時,適齡兒童的減少,也讓幼教行業(yè)面臨挑戰(zhàn)。根據(jù)《全國教育事業(yè)發(fā)展統(tǒng)計公報》,僅2022年全國幼兒園數(shù)量就減少了5610所。眼下,越來越多的幼兒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,積極尋求改善措施。

全國工商聯(lián)民辦教育出資者商會監(jiān)事長馬學雷對經(jīng)濟觀察報表示,幼兒數(shù)量的減少會導致一批幼兒園“關停并轉”。在整體供過于求的背景下,競爭將持續(xù)加劇,無論是公辦園還是民辦園。能夠在這種環(huán)境下生存發(fā)展的一定是一批有特色、有質量的幼兒園,這既是園所之間競爭的需要,也是國家對教育高質量發(fā)展的整體要求。民辦幼兒園要積極應對難關,化危為機,提高質量,辦出特色,適需發(fā)展。

小早的選擇

7月5日,小早和她的孩子一下子收到3所幼兒園錄取通知。

一個月前,她給孩子報名了北京大興區(qū)、朝陽區(qū)的四所幼兒園。小早在北京有兩處房產(chǎn),分別位于朝陽和大興區(qū)。

她沒有想到位于她家附近,往年名額頗為緊俏的公辦幼兒園會給她發(fā)放錄取通知書。此前,她被這家幼兒園告知:“一定要早點來報名,因為對應的小區(qū)是個‘大小區(qū)’,里面有2000多戶,而今年幼兒園只招收四個小班,名額特別緊俏。”

她的一位朋友的孩子更幸運,收到了北京市第一幼兒園(創(chuàng)建于1949年,北京一級一類示范園)的通知書。吳小早說,“那可是北京一幼,之前根本不敢想的,今年因為朋友的‘四老’房產(chǎn)(孩子的姥姥、姥爺,或爺爺、奶奶的房產(chǎn))在劃片內(nèi),結果她的小孩也被錄取了。”

十年前,好一些的公辦幼兒園不僅與孩子父母的房產(chǎn)掛鉤,父母們還需要在正式招生前幾個月,參加必要的咨詢,達到一定的標準,甚至在報名過程中,家長是否為教職員工也成為錄取批次的加分項。

期望自己的孩子進入有點名氣的民辦或雙語幼兒園的家長,也經(jīng)常性地會收到校方“至少需要提前一年參加本校早培班,否則很難入園”的提醒。這些早培班曾經(jīng)價格不菲,每年學費普遍高達萬元。孩子還未入園,家長就要先奉上上萬元的“占坑費”。

這些場景,讓曾經(jīng)陪姐姐給孩子報過名的小早印象深刻。但今年輪到自己孩子時,一切都變了。“私立園不但沒有早培班,提交信息后隔天就接到了幼兒園打來的電話。公立園的排隊,也沒有之前那種需要前一天晚上搬著板凳熬夜占位置的事情了。”

教育部數(shù)據(jù)顯示,2022年學前教育在園幼兒數(shù)為4627.55萬人,比上年下降177.66萬人。受適齡兒童減少影響,全國多地出現(xiàn)幼兒園發(fā)布補錄補招的信息。四川成都市僅金牛區(qū),2023年有50所公辦幼兒園發(fā)布補錄公告。在吳小早收到錄取通知的當天,北京朝陽區(qū)朝莘幼兒園(小關園),也發(fā)布了招生補錄公告。

對于這種情況,小早覺得挺好。孩子選擇多了,幼兒園的態(tài)度也好了不少。對于孩子的最終入園選擇,她更加審慎,“會再想想,家里正在考慮,要不要給孩子找一家有外教的雙語幼兒園?!?/p>

園長的困擾

張春霞是一位公辦園的園長,51歲的她在浙江省下轄的一座縣城里工作了20余年,一直沒離開過這座縣城的幼教系統(tǒng),一路從民辦園考入體制內(nèi),又從鄉(xiāng)鎮(zhèn)幼兒園園長逐漸升任至縣城幼兒園園長。

過去多年,在張春霞的認知中,縣城中的四所公辦園,讓包括她在內(nèi)的4個校長,在招生工作中成績斐然,“年年招生滿員,需要通過搖號來篩選報名的學生”。

以往,四所公辦園每年會把報名學生分成一、二、三類進行招生,一類學生不需要搖號(條件為父母為雙教職工、人才引進或投資2000萬等具有特殊條件的子女);二類學生數(shù)量最多,需要搖號分配(戶籍在縣城十幾個轄區(qū)內(nèi),父母單方是縣城體制內(nèi)職工);剩下的屬于第三類學生(房產(chǎn)在幼兒園周邊符合招生條件的),但這類甚至無法參與搖號,因為一類二類學生就已經(jīng)超量了。

和這座縣城其他同行一樣,她發(fā)現(xiàn)今年符合一類二類條件的學生數(shù)量大幅減少了。張春霞說:“最后只能通過搖號,招收第三類學生進入幼兒園?!?/p>

其余三所公辦園的招生結果同樣不甚理想。其中一所原計劃共招生一百二十五名,最終只招到了一百零幾位。其中兩所都是往年的熱門學校,包括一所當?shù)刂行膱@?!肮k園生源緊張現(xiàn)象已經(jīng)來臨?!睆埓合颊f,“我們本來應該說沒有什么危機感,但是從今年陽光招生的結果看,學生數(shù)量比預想中的大大減少?!?/p>

過去兩年間,這座縣城已經(jīng)撤并了多所幼兒園,張春霞連同其余三所幼兒園的境遇已不算糟糕,“有財政兜底,編制內(nèi)的教師工資沒有拖欠,對家長的收費,也屬普惠性質?!倍慕憬阋皇謩?chuàng)辦的村辦幼兒園,就沒有這么幸運了。

在姐姐辦的幼兒園關停前,園內(nèi)幼兒數(shù)量已經(jīng)從最高95名滑落到只有30名幼兒,“學費已經(jīng)不足以支撐幼兒園的持續(xù)運轉了?!贝饲?,這座幼兒園一直圍繞附近幾個村莊招生,大中小三個年級招生人數(shù)穩(wěn)定在百人左右。在張春霞看來,姐姐幼兒園的關停,一方面有出生率滑落,有生源的因素;另一方面,也有家長想追求優(yōu)質教育,舍近求遠的去縣城里環(huán)境更好的公辦幼兒園讀書的因素。

6月20日,在距離該縣不足50公里的另一所公立幼兒園,園長范敏正在招生現(xiàn)場用發(fā)“朋友圈”的方式督促家長盡快到園區(qū)提交資料。這些內(nèi)容,她從招生開始時,持續(xù)發(fā)到了線下審核階段。

范敏說,以往6月初招生方案出來后,不用宣傳,就會接到大量家長的來電,詢問方案上的步驟進行網(wǎng)上報名、填選志愿、然后再到現(xiàn)場審核,最終搖號錄取。但今年,到現(xiàn)在為止也只完成了88%的招生量。

為完成招生任務,范敏率領教職工,把園內(nèi)所做的招生活動、最新動態(tài),通過公眾號發(fā)布了出去,但顯然宣傳力度還是不夠。范敏認為今年還能勉強應付,但明后年就不好說了?!懊髂曛荒芗哟笸度肴ジ偁幜恕!?/p>

范敏說,幼兒園沒辦法自負盈虧,需要財政補貼,目前園里有四十幾名教職工,實際上有編制的才有10位,政府只發(fā)這部分職工的工資。其他30多位教職工都要靠學費(保教費)收入來支付,現(xiàn)在一年不到 200萬元,連職工工資都不夠。其他的開支就更缺少資金,只能靠財政補助。

范敏認為值得慶幸的是“有政府兜底,總會有一定的保障。目前政府沒有拖欠過編制內(nèi)的教師工資。但一般由勞務外包公司派遣的幼師,遇到工資發(fā)不出來的情況,需要由外包公司先行墊付。我們就會欠勞務外包公司的錢?!薄昂罄m(xù)生源持續(xù)減少,我們不排除會解聘一批幼師。因為用不了那么多人,老師只能另謀職業(yè)或轉行了?!狈睹粽f。

誰會被淘汰

由梁建章、任澤平等專家共同完成的《中國人口預測報告2023版》顯示,我國出生人口,預計在2023年下降到900萬左右,2025年還會繼續(xù)下降,達到800萬,到了2027年,則會降至700萬左右。適齡兒童的減少,讓民辦幼兒園率先成為“重災區(qū)”。

在今年,范敏承接的報名兒童中,有很大一部分是原來民辦幼兒園的生源。過去幾年,由于縣里政策鼓勵“雙普創(chuàng)建”(創(chuàng)普及普惠縣),對“小散差”幼兒園予以停辦。包括她所在幼兒園周邊的十余所民辦園,大部分在這次行動中“消失”了。

大量民辦園的關停,給了范敏這些公辦園一些額外的活力。但同時,縣里又新增幾所公辦園,致使局面并沒有多大改觀。范敏說,“生源都是這幾個街道的孩子,公辦幼兒園又很多。以前是家長選了某所公辦幼兒園,不一定進得去。以后學生越來越少的話,就變成了家長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?!?/p>

張春霞和范敏都認為,相比公辦園,民辦園在出生人口下降后受到的挑戰(zhàn)更為嚴峻。

張春霞說;“公辦園優(yōu)勢首先是環(huán)境好,硬件設備都是按照省一級幼兒園的標準去配置,民辦園自收自支很難與公辦園比拼,而且公辦園在師資配比等方面也明顯優(yōu)于民辦園。況且,家長對價格最敏感,公辦幼兒園是普惠性幼兒園,學費比民辦幼兒園低?!睆埓合妓谟變簣@的學費是460元/月,外加1000元一個學期的伙食費。

“從收支來說,有些民辦幼兒園已經(jīng)撐不住了?!睆埓合寂c縣里為數(shù)不多的幾所民辦園園長交流過,他們都說“真的不想辦了,辦不下去了,但又沒有退路?!?/p>

“那些園長基本也都四五十歲了,讓他們?nèi)フ业诙殬I(yè)很難。有的人是對幼教有一份喜愛,所以還在咬牙堅持著?!睆埓合颊f。

馬學雷曾經(jīng)做過一次估算,按照2016、2017年每年出生人口1700萬計算,現(xiàn)在每年900萬的人口出生數(shù)量,減少了近一半,現(xiàn)存幼兒園學位數(shù)量已經(jīng)過剩,一批幼兒園關停倒閉是不可避免的。公辦園現(xiàn)存學位數(shù)量,到2024年,也就是“十四五”規(guī)劃末,可以滿足86%的應入園幼兒的學位需求,如果民辦園辦不出質量和特色,孩子更愿意去公辦園的話,屆時民辦園的學位空置率將達到81%。

他也呼吁過,“不要再擴充公辦幼兒園數(shù)量,國家財政負擔很重。民辦教育是教育的有益補充,民辦幼兒園有體制機制靈活的優(yōu)勢,有一批有質量有特色的民辦幼兒園,是人民滿意的教育,應該給與空間和支持?!?/p>

開設托班

“十四五”規(guī)劃綱要明確,每千人口擁有3歲以下嬰幼兒托位數(shù)要從2020年底的1.8個提升至2025年的4.5個。面對0-3歲托位缺口較大、3-6歲幼兒園學位過剩這一現(xiàn)狀,包括張春霞、范敏在內(nèi)的幼教從業(yè)者,認為“托幼一體化”可能會是未來一個趨勢。

張春霞說,“在學生減少的情況下,民辦園轉型辦托班也許是唯一的出路。因為在我們當?shù)毓k幼兒園還沒有開設托班,但家長對此又有需求的情況下,民辦園可以把招收學生的年齡往下降?,F(xiàn)在衛(wèi)健系統(tǒng)也在鼓勵辦托班、托幼,民辦園轉型做托班,還能有些補助。”

上述黑龍江牡丹江市公辦園主任告訴經(jīng)濟觀察報,今年園區(qū)加大了媒體、APP的招生廣告投放力度,公眾號、抖音、本地視頻號等都有投放。他們今年也嘗試設立了“托班”,準備借著國家對“托幼一體化”的支持,從托兒所招生開始,解決未來的幼兒園生源問題?!耙驗橥邪嗟暮⒆樱挲g基本只有2歲,他們可以在這里連續(xù)上4年或4年半幼兒園,成為我們3-6歲階段生源的儲備。”上述公辦園主任說,但開設托育班的師生比的要求,通常按照1:3、1:5、1:7的比例,比幼兒園需要更高的老師配比?!拔覀冞@里三歲以下的寶寶管理費是520塊錢,按這個師生配比,人員開支不好保障,所以能開設托班的幼兒園,還不是很多?!?/p>

而眼下,民辦園轉型與否對楊惠英而言并不重要。她還在糾結,即使招生季達到考核標準,也不意味著不會被扣錢。楊惠英說:“現(xiàn)在幼兒園已經(jīng)‘小學化’,小朋友要學拼音、學寫字、背古詩,園里每個月會對教學情況進行考核,如果不達標,老師還是會扣錢?!?/p>

她工作5年,從配班老師的月工資2500元+績效,到現(xiàn)在升任主班老師的月工資3000多元+扣工資,“說是給你漲了,但其實到手工資還是那么多。”與5年前不同的是,她現(xiàn)在,經(jīng)常都要加班到深夜。

(文中楊惠英、張春霞、范敏系化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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